【TEDView專欄】Redefine |簡苑玲:創傷過後,如實地以自己的樣子存在著

2015年6月27日,八仙樂園遭遇火劫,而簡苑玲是倖存者之一,當時的臺大心理所研究生如今已成為一位臨床心理師。事發至今,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傷痛,接納無法改變的事實,並以自己的樣子存在著,是簡苑玲的人生課題。

專訪影片連結:https://youtu.be/AB3blSaULPM

左圖攝於2015年,右圖攝於2020年,紀錄著簡苑玲五年間的變化。

撕下身上的正負面標籤

在燒傷加護病房昏迷三個星期後清醒,簡苑玲發現世界變了,八仙事件的倖存者已從被大眾關心的嚴重傷患,變成酸民口中浪費醫療資源的社會敗類。當年她透過網路為倖存者們發聲,也記錄下自己的開心、痛苦、憤怒等最真實的狀態,只為了不讓外界的聲音淹沒了表達想法的空間。然而過程中總有無力的時候,即便知道自己不是他人口中那些愛玩活該的人,但是網路上的評論和留言看多了,還是讓她不禁反問自己:「所以我真的活該嗎?」

「好勇敢」和「好樂觀」則是旁人貼在簡苑玲身上的正面標籤,但是過多且持續不斷的正向評價卻帶給她無形的壓力,迫使著她把痛苦藏起來,只表現出樂觀的樣子。「有一次洗澡的時候發現腿上都是疤痕,我很難過,卻又覺得自己不夠勇敢。」她問自己:「為什麼我做不到別人說的那樣呢?」

對簡苑玲而言,想要撕下外界貼在身上的標籤,最好的方法就是努力過生活,投注所有精力在值得做的事情上,活出與他人口中所講的不一樣的樣子。「只要我很清楚知道我不是他們說的那樣,標籤就沒辦法貼到我身上,也就不會傷害到我。」她停止在自己身上加諸社會賦予的污名標籤,更不再因著別人說什麼而表現出什麼樣子。

不一樣不代表不正常

談及負面標籤與污名化,簡苑玲認為污名化始於區分你我的不同之處,並貼上標籤,接著將不同的標籤連結到不同的評價,並替標籤套上相對應的刻板印象,甚至是偏見或歧視。「他人與自己不一樣,這很正常,但是他人與自己不一樣並不代表他人不正常。」

回想大學生活,簡苑玲列舉了一些校園中常見的標籤與污名:課業沒有維持水準可能會被貼上不夠努力的標籤、情緒低落或憂鬱可能被貼上抗壓性不足的標籤、不善社交可能被貼上怪人異類的標籤。她認為貼標籤的行為在所難免,因為人很習慣做分類,但如何避免將不同標籤與不同評價做連結,是可以透過自我察覺進而達成的。

看似是善意,實質是微歧視

「你這個疤痕去做個雷射做個醫美,一定可以跟以前一樣。」受傷之後,簡苑玲經常聽到類似的關心。然而,這些看似充滿善意的建議,其實背後不經意地帶著預設立場,甚至是偏見或歧視,而沒有真正包容和接納當事人的狀況。「以後穿長袖就好,疤痕遮起來」,她相信如此建議她的人只是想提供一個融入人群的方法,但為何融入人群的代價是要把疤痕遮起來?這背後是否意味著「疤痕很醜,不應該露出來」?

身為一位經歷創傷的當事者,即便他人的話語中含有不經意的冒犯,簡苑玲仍提醒自己去注意善意的部分。此外,覺察自己的需要並明確地告知他人是很重要的,例如:「你不需要幫我想辦法,只需要聽我說就好了。」而身為一位心理師,她建議陪伴者盡量避免輕易地給出意見或評價。除了真誠的表達願意陪伴,也可以邀請當事者直接說出自己的需求,把話語的主導權還給當事者。

努力不斷地復健使簡苑玲可以正常走路,但是她想要挑戰的是跑馬拉松,所以必須再更進一步,多克服一點。

失落與孤獨的創傷泡泡

八仙事件後的第一年,簡苑玲沒有太多情緒上的困擾。她說那是一種保護機制,為了活下來、為了回歸生活,她必須將自己撐在充滿活力的狀態,而不掉進負面情緒的漩渦中。直到持續復健一年半後,當被知會必須返回醫院做重建手術,看著研究所同學正在前進而自己卻只能原地踏步,同時面臨親人過世、家中的寄養童回歸原生家庭,她的狀態跌到了谷底,迎面襲來的是很深的失落與孤獨 — — 彷彿活在創傷的泡泡中,親友的話語沒辦法觸碰到她的內心,所有的互動都隔著一層泡泡的膜。

為了自救,簡苑玲除了主動參加工作坊、運用學校心理輔導中心和社區心理衛生中心的資源,也透過大量閱讀和書寫文章來整理自己。過程中慢慢釐清自己的想法與感受,也逐漸瞭解創傷帶給她的轉變:以前她總想著如何才能復原,可是到頭來,有些事情已經沒辦法回到像以前一樣,「那就只能接受。」她說道。

創傷復原?創傷重建?

「復原」一詞意味著恢復至受傷前的狀態,但簡苑玲說這是不可能的。經歷過創傷的人如同被打破的玻璃杯,即使把碎片拼湊回來,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模一樣了,因此對她而言,創傷後是要重建,而非復原。創傷重建是個反反覆覆的歷程,時而前進,時而又後退了些,因為沒有明確的界線去區分「變好了」與「還沒變好」,也就難以確知是否已能跨越傷痛。

走過了創傷的急性期後,創傷所造成的影響就不會過度干擾到日常生活的運作。以簡苑玲自身的例子來說,現在的她雖然一聽到救護車的聲音,胃就會瞬間縮起來,但是當辨認了救護車的位置並確認它可以順利通過後,緊張與焦慮就會解除。她認為沒有辦法,也沒有必要把所有創傷所造成的影響都消除,她形容道:「你可以把它想成過敏原。跟它有關的東西可能讓你不太舒服,但生活還是可以繼續過下去。」

每個事件都形塑了一部分的自己

對簡苑玲來說,接納是一種涵融自己各種狀態的能力。無論好或壞、正向或負向,各種狀態都是自己的一部分,承認它且不試圖去改變無法改變的事,如實地以自己的樣子存在著。

生理上的受傷,使簡苑玲永遠沒有辦法恢復成受傷前的模樣,剛開始傷口的疼痛會無時無刻提醒著它的存在,但是漸漸地她因為習慣了而忘記它的存在。心理上的受傷也是這樣。「當初讓你痛得死去活來的東西,總有一天會被安放在心裡的某個角落,當你想到它的時候會感概,但是日子還是得要繼續向前。」

訪談的最後,筆者問簡苑玲,還記得自己受傷以前的樣子嗎?殊不知竟被她的反問點出了背後的預設立場:以前的自己比較好。「實不相瞞,其實我比較喜歡我現在的樣子。」她回應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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